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以为他是在那里嘲讽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说了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

《倾城之恋》

情话,是寄依在岁月围墙里的诺言,它有时间的界限

藏在海市蜃楼中的情感最擅长自欺欺人,它们无所不能的自动美化手段让沉溺其中的人再也不情愿承认一颗粘饭粒子的淡而无味,偏执的认为就算它是无奇苍白的光,也要是月满西楼处,零枝剪影的明月光;就算是毫无折调的曲,也必须是沾染了《琵琶行》前世今生的器。

“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

-《倾城之恋》

拨弄浮尘的痴人是绝不可能接受心中神圣的恋情寄托者是如此的平凡,这种平凡非但不能让他们平静,反而敲打着他们曾经迷乱的自尊,让最后的颜面变得掘强,藏在黑暗中无所遁形。

爱的尽头似乎是精神性的死亡,狂喜过后的庸碌,交织过后的不外如是,原来理想与现实永远不能并驾齐驱。如果迷恋有起点,所爱便会有尽头,在油盐琐碎里耗尽猎奇,对方的灵魂是那么浅薄,过于神圣化的轰轰烈烈,当遭遇滑铁卢似的惨败,失落感将无处安放。

过往那些虐待情节的气氛都充满罗曼蒂克似的怀旧,如果可以,那些不计成本的投入不如永远不要得到任何回应。

这场恋情进行的是有多么艰难,要用倾倒一座城市来成全。

死生契阔这些唯美到窒息的语言是没有任何错误的,它们自然不该为有瑕疵的婚姻承担责任。

范柳原称得上是编制情话的天才,无奈自比弃妇的白流苏畏惧不计明天的爱情童话幻想,所以那些情话愈是精致,她的回应愈是冷漠。没错,这是两个俗人,俗不可耐,但是却俗得精致有趣。

电影《倾城之恋》剧照

其实已经陷入其中的二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心动,这些精致许诺又何尝不算一种爱意的互动呢?就算是刻意去经营的氛围,也是一种投入。甚至不免怀疑自己,那些看似毫无逻辑又饱含深情的赞美诗究竟是怎样被堆砌出来的?其实我们可以这样俗。

情话,是寄依在岁月围墙里的诺言,它有时间的界限,大多数属于当时情形下的“当时之言”,至于后面的曲折返还,诺言的力量还无法辐射所有的角落。

誓言有时态,是“现在进行时”,思维与语言达成统一的一瞬间是真诚的,不能因为一眼望不到边的命运将它错化成谎言。所有的诺言都成了虚伪的谎言,貌似也是对过去自己的背叛。再多的偶然也抵不过流光的释然。

颠倒一座城,不见爱的人

衣着是港战,内体是心理战想和范柳原鸳鸯戏水,就要扮演空心人,流苏以退为进,欲拒还迎,范柳原若即若离,明暗试探。柳原时不时抵触婚姻,似乎也称得上一种真诚,范柳原不想自欺欺人,而流苏也算直见目的。

两人在乱世中精心布置棋局,却不想突如其来而又蓄谋已久的战争瞬间袭来,半空中投下的手榴弹搅乱了进行一半的棋局,棋子散落一地,甚至分不清谁是它们的主人,彼时期盼着有一个人拾起来便好。

过去的日子里我不断算计你,但现在我也只有你。

羞耻与骄傲,冒险与安稳,其实可以在同一种环境下和平依存。这一对自私庸俗的夫妇,他们谈不上恶人,也算不得善人,却是真真切切经营了生活的真人。

电视剧《倾城之恋》剧照

他们结婚了,当然一纸婚书无法确定范柳原日后的精神轨迹,但是对于流苏而言,她至少取得了形式上的胜利。不谈其他,在体面这个词语面前,处于尴尬境地的贬值妇女在短时间内涂上了一层保护色调的金粉,这层金粉足以支撑她去面对周遭那些隔岸观火的目光凌视了。

这座城市有预谋的陷落了,即使依然未见爱的人,但爱中的慷慨与自私,纯真与邪恶都曾给这对自私的男女做了一次幕布。

乱世寄存的恋爱带着各自的空虚,对未来命运的不确定感让流苏越发自卑,自卑到不允许自己有除了“弃妇”之外的另一个身份,自觉寄人篱下,孤苦无依。不断碾压式贬低自我价值的流苏哪里还能发现那一些真情的滋生,英伦风的微醺浪漫与传统中式女人的归宿渴望显得风马牛不相及。

电影《倾城之恋》剧照

张爱玲始终通过静默的文字与这个错落不及的世界进行有条不紊的交流,精心编排他们之间的情绪流动,却在结尾的时候吝啬到不给二人一个大书特书的圆满。

这样的结尾好像过于潦草,流苏对于一见钟情抱有怀疑态度,她割裂了自己,一个自己被迫出演爱情话剧,另一个自以为无比清醒的自己奋力突围,冲进悲凉的秋风里,让情绪冷静下来,然后戴上与自身年龄和风格都不符的老花镜有模有样的解构这一段弃妇与风流华侨的戏弄。

为什么局外人观察二人的高手过招的细小过程的兴趣远远大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期盼?故事里的男女很少能够读懂彼此而产生同频共振,但是作者与读者拥有了共鸣。张爱玲之所以能够如此清醒且反传统地设计一幕幕高手过招的情节,也许正是因为此时不过23岁的她还没有真正全身心的投入到一段感情,她解析的是爱情本身,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同样身为局外人和观察者的张爱玲站在高处俯视发生的一切,她好像从故事的一开始就看见了令人失望的结局,调侃的语气是透着一丝痛感的,若是真正的生活,恐怕这些痛感就是血淋淋的一地鸡毛,而不是逻辑清晰的俯瞰了。

无论如何,时间在一点点消逝,故事还是开始了。

是朵云轩信笺上的旧念

这个九月是命中注定的,是属于你的。

吹着阴风,缓缓走到巷口,似有若无的鸦片味的高领旗袍,扣子那里高低不矮,眼角的光这样灵透,难言幸福。

一字一句装载的越多,心里就越是五路轮回,煎炒烹炸都恨不得用上的回怼,古往今来还有谁。张爱玲是自我的,甚至也是自私的,但其对于复杂的人性描摹从未刻意掩饰,这种冷静,恰恰显示出她的真诚与对人性的充分尊重。

她是恶毒的,但又是包容的,她以无情的态度细致入微刻画每个人物的死生爱恨,同时包容了人物本身带有的缺陷,躲在群山环绕的云雾中看红尘,隔着闹市区中心流淌的小溪听声音,她是俗人,她也是超然物外的隐士。

看似冷酷无情的张爱玲最是有情有义,文字里精明通透的张爱玲有一份海纳百川的气魄。花开纵然是有情,花落也不见得是无情,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哀伤是掩饰不住的光亮,她是悲剧的制造者,也是黑森林里点灯的人。

张爱玲(1920-2020)

她对自己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面对曾经温柔相处的旧世界的逐步倾塌,她无力改变同时也没有兴致力挽狂澜。对这些相濡以沫的旧事物不再抱有希望似乎是对他们最后的留恋。

其实那些完全割裂了旧时光的“新人”,在追逐独立自由的路途上就能完全坦坦荡荡吗?享用着福寿膏的同时,读着一叠叠英文报纸。那好像是春光味道的腐朽,一点点散落下去,沉下去,溃烂到心慌。

张爱玲的文字是充满个人化味道的,但恰恰是磅礴恢宏的,是奇魅的冷冽,是悲悯之意残存在朵云轩信笺上的旧念。

传奇不曾退场,倾城还在演绎,旧念催生着新的眷恋。

寄托在朵云轩信笺上的故事又将开始了。

文|石若轩(《张爱玲的2020》、《萧红的绝世飘零》作者)

编辑|云兮桥人

图|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