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小说的婚恋模式及其悲剧性探源 王 静 (沈阳音乐学院,辽宁 沈阳110168 ) 摘 要:在张爱玲的文学世界中,“婚恋现象”是引人瞩目的景观,本文将对张爱玲小 说中的“婚恋模式”进行整体观照和宏观审视,并在总结其“婚恋模式”的基础上分析张爱 玲形成人生悲剧意识的原因以及其婚恋模式写作的时代合理性。 关键词:张爱玲;婚恋; 模式; 悲剧 中图分类号:I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508( 2010)01-0072-04 张爱玲在《写什么》中说:“我只是写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 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和革命中更素朴,也更放恣的。”①的确,张 爱 玲格外关注时代转型时期的婚恋生活,并且通过对婚恋生活的描写,传达出独特而深刻的婚 恋观和悲剧性的人生体验。 张爱玲是四十年代崛起的传奇女作家,她笔下的婚恋故事既无意于批判封建礼教对爱情 婚姻的迫害,也不向当时的革命加爱情模式靠拢,她恣意书写金钱、家庭、社会、人性以及 不可知的命运等要素在两性婚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书写人生中的种种无奈与荒谬。作家的 创作观往往取决于作家的人生观,而人生观又取决于作家的独特的生活经历与时代背景,张 爱玲创造的情感世界是一个充满了悲剧的世界,这和她的经验世界有着必然的联系。家族的 衰落、童年的阴影、求学的失败等人生失落感构成了张爱玲的经验世界,使她渐渐形成了对 人生、人性的消极悲观态度。而特殊的生活背景和写作风格又使她很难与四十年代的大时代 找到相应的契合点,她不关注战争与革命,只关起门来书写她所熟悉的世俗世界里的芸芸众 生,写饮食男女的婚恋故事,并且用已形成的悲观的人生认识解构小说中的婚姻与爱情,从 而形成了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爱情悲剧与婚姻悲剧的独特写作模式。 模式一有情人难成眷属的爱情悲剧 在五四以前的文学作品中,爱情悲剧往往源于封建礼教的约束与禁锢。一部《红楼梦》 唱尽了悲剧爱情的挽歌。五四以后,鲁迅在短篇力作《伤逝》中描写了从两情相悦到劳燕分 飞的子君与涓生的爱情悲剧,从而深刻地揭示出部分中国女性在反抗封建礼教问题上的表层 觉醒以及经济地位低下对爱情的致命伤害。和同时代的作家相比,张爱玲创造的情感世界里 少了批判与揭露,多了对人生、人性的拷问以及对不可知命运的失落性书写。 《半生缘》是在《十八春》的基础上改写的小说,在《半生缘》里作者删改了《十八 春》大团圆的结尾,而代之以男女主人公分离十八年再次相遇时的悲哀与无奈。所以《半生 缘》较之《十八春》更具有爱情的幻灭感。年轻漂亮的顾曼祯和同事沈世均相恋了,他们的 爱情纯美而温馨,此时曼祯的姐姐曼璐出于嫉妒也为了挽救自己的婚姻,任由丈夫强暴了妹 妹曼祯,并且为了迫使曼祯为自己的丈夫生孩子而囚禁了曼祯。曼祯从此和恋人失去了联系 ,顾家曼祯已经另嫁他人的谎言最终使顾曼祯和沈世均这一对恋人咫尺天涯。十八年过去了 ,曼祯有了别人的孩子,沈世均有了自己的家庭,某一天他们在小酒馆里相遇了,但此时已 是时过境迁,各自的生活轨迹早已变成了平行线,留给他们的只有爱情幻灭的悲哀与无奈了 。张爱玲借爱情写出了时代变迁,也用时代变迁和世事无常来促成爱情的悲剧。小说中,姐 姐、母亲集体参与了对曼祯与世均爱情的迫害, 张爱玲将爱情的失败归结为人性的弱点与 命运的捉弄,从而表达出作者无尽的幻灭感与苍凉的悲剧意识。 《红玫瑰与白玫瑰》故事中佟振保是个虚伪的好人,他努力调整着自己循规蹈矩的生 活,在他的婚恋经历里,曾经两次拒绝爱情,一次是面对开放而不被中国道德标准所接受的 初恋情人玫瑰,他爱玫瑰,玫瑰也爱他,但振保仍然硬着心肠离开了玫瑰,落得个“柳下惠 ”的美名;回国后振保又遇到了朋友王士洪的妻子娇蕊,娇蕊性感而且感情热烈,振保无法 抵抗来自娇蕊的诱惑。可是当娇蕊爱上了他,振保却不敢爱娇蕊了,因为这会损坏他的 好人形象。在传统道德观念和旧式择偶标准的规范和约束下,振保早已失去了爱的能力了, 他自觉的向社会秩序靠拢而忽视内心的真实需求,对于他而言,爱情不过是闲暇时光的游戏 和寂寞时光的调剂品。他不会爱也永远得不到真爱。故事中的娇蕊敢作敢为,她爱上了振保 ,决定不惜一切和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她给丈夫写信要求离婚,她满心欢喜的憧憬未来, 但是她爱的人却辜负了她,他无情的说“娇蕊你也替我想想,我不能叫我的母亲伤心,她就 只依靠我一个人。社会上决不肯原谅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们的爱只能是朋友的爱 ,以前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②娇蕊爱的希望破灭了,“正眼都不朝他,就此走了 ” ③。对传统道德的皈依构成了振保的心灵世界,他对爱情的憧憬消亡在道德、伦理的压抑 之 下。 在这篇小说中,女性对爱情的执着与男性对爱情的懦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张爱玲在 书写爱情悲剧的同时,也深刻揭露了男权社会中男性的虚伪性,面对这样的男性,女性的爱 情注定有始无终。 在上述小说中,张爱玲无情的揭开爱情的温情面纱,使有情人难成眷属的失落感构成了 小说的主题,爱情被主观性的带有了作者的主体情绪。那么,张爱玲因何形成了如此消极 人生观和创作观呢?那就要从张爱玲特殊的成长经历来找出原因了。 1、家族的失落。张爱玲出身于满清贵族家庭,祖母李菊藕是李鸿章的女儿,祖父是清 朝大臣张伯伦,遗憾的是1912年辛亥革命的号角惊醒了满清贵族沉睡的梦,因此,1921年出 生的张爱玲虽未真正感受到家族的显赫,但却成长在遗老遗少对既往繁华生活的回顾与怀念 里,久而久之失落的情绪潜滋暗长。 2、家庭(爱)的失落。如果说家族的衰落只是一种情绪,那童年生活的阴影就是张爱玲 悲观意识形成的的直接原因。张爱玲的童年生活是在父母的争吵和分分合合中度过的。她的 父亲是一个满清的遗少,身上集合了满清遗少的全部生活方式和癖好,诸如抽大烟、捧戏子 、逛妓院之类。张爱玲的母亲是一个新派的女性,崇尚自由和平等,父母志不同道不合是显 而易见的,争吵也就随之而来。由于对家庭的不满,张爱玲的母亲在三十岁时就丢弃了幼小 的儿女出国去了,虽然后来曾经回国但终因夫妻巨大的性格差异和不同的生活方式而最终 分道扬镳了。父母婚姻的失败给幼年的张爱玲很大的影响与打击,使她渐渐形成了对婚恋的 悲观态度。父亲的痛打和母亲的冷漠最终使张爱玲失落于家庭。 3、求学失落。青年时期的张爱玲寄希望于通过自我学习获得自立的能力,但两次战争 的爆发却两度摧毁她的求学之路,一次是她虽然考了第一名却因为战争不能就读于伦敦大学 ;另一次是战争中断了她香港大学的学业,并且令所有过往的优异成绩毁于一旦。 在张爱玲的成长经历中家族的失落、家庭(爱)的失落、学业的失落三者联合发挥作用 构成了她独特的悲剧性的精神世界,因此,错位感和幻灭感就成了张爱玲小说永恒的书写主 题。 模式二利益至上的婚姻传奇 五四后的文坛,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引发了关注女性命运和生存状态的新的文学范式 “娜拉书写”,《终身大事》中的田亚梅、《日出》中的陈白露、《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 莎菲、《金粉世家》的冷清秋、《泼妇》中的素心、《或人的悲哀》中的亚侠、《困兽记》 中的孟瑜、《虹》中的梅行素、《冲出云围的月亮》中的王曼英、《女兵自传》中的女兵等 一大批具有娜拉精神气质的女性形象涌上文坛,实现了一次对传统、家庭、婚姻的集体逃离 。在这样的轰轰烈烈的逃离写作热潮中,张爱玲却背道而驰塑造了独特的“女结婚员”的形 象群体,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红鸾禧》中的玉清、《金锁记》中的曹七巧等等, 她们自觉地甚至是费尽心机地走进婚姻,结婚既不是来自父母的包办,也不是基于爱情的考 虑,她们凭自己的聪明美丽去获得婚姻,目的不过是通过婚姻获取生活的保障和身份地位的 提高,从而成了名副其实的“女结婚员”。但是,婚姻带给她们生活保障、金钱地位之外, 这些“女结婚员”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是地位低下的麻油店的女儿,虽然年轻漂亮,但生活地位低下, 但曹七巧却在姜家宅门里做了少奶奶,表面看来,她是飞上了枝头的凤凰,人生从此改变, 二少奶奶的身份足以让她衣食无忧。但实际上,她的噩梦却从此开始了,因为她之所以有机 会攀上姜家这个高枝,是因为姜家二少爷是个残废,从小得了软骨病,坐起来的时候还没有 三岁的孩子高,养病和抽大烟是这位少爷全部的生活。七巧嫁入姜家的任务就是尽心尽力的 照顾这样一位“活死人”,七巧从此陷入了一种无望无光的生活之中。灵的安慰肉的满足都 遥远的如天边之星,可望而不可及。在这样的“丈夫”身边,这朵绽放的玫瑰只能日渐枯萎 ,没有人救她,她也无法自救,只能任时光流逝,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那汹涌的情欲只 能被压抑在金钱筑起的堡垒之下,但是,她越是压抑,情欲就越是强烈,这股强大的本能和 她的意志在激烈的搏斗,而且搏斗了一生。 《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离婚后回到了娘家,尽遭白眼,为了出口恶气和获得后半生的 生活保障,她铤而走险和浪荡富家子范柳原去了香港。她了解范柳原要她做情妇的心思,而 她深知做情妇的人生活是没有保障的,所以白流苏小心翼翼的和范柳原周旋着,不肯拿出真 心来。如果说范柳原的魅力征服了白流苏,还不如说是白流苏尴尬的人生境遇和范柳原的丰 厚家资征服了她,她急于给自己找一个下半生的依靠,唯一的筹码就是做一个风情万 种又规矩贤惠的女人,只有这样她才能成为范柳原光明正大的妻子,最后白流苏和范柳原结 婚了,战争给了白流苏和范柳原心灵接近的机会。“他是个自私的男人,她是个自私的女人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之一是无法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④虽然范柳原依然放浪形骸,但和稳定的生活比起来,白流苏只是有一点惆怅而已。 《红鸾禧》中的玉清是一个彻底的“女结婚员”,她生的美,气质高贵,但家境的贫寒 让她抬不起头了。嫁个有钱人成了玉清生命中最大的理想和追求,她苦心经营,不惜血本的 为自己积累嫁妆,终于嫁给了新近几年才富起来的暴发户子弟。婚礼一完,她凄凉的人生就 从此开始了。表妹们也纷纷效法,走上了玉清的“女结婚员”的道路。 那么张爱玲因何塑造 “女结婚员”形象呢?这个群体的出现是否具备一定的时代合理 性呢?笔者认为张爱玲塑造 “女结婚员”形象正是基于她对时代准确的把握和对女性心理 独到的理解。 1、时代的原因。满清贵族时代已经过去了,连同他们全部的光荣和财富土崩瓦解,没 落贵族的小姐们日益受到身份贬值、经济困顿的威胁。无情的现实迫使她们走出闺阁,到新 崛起的资产阶级中去以出卖自己的方法换取生存的避难所。在封建社会行将就木的时候,这 也是满清贵族的子弟们为了保持原有的生存状态而作出的无奈选择。但是注重实际的金钱至 上的资产阶级与贵族味十足的清高的满清小姐在诸多方面都存在巨大的差异性,因此两个阶 级与生俱来的矛盾决定了其联姻的悲剧性。张爱玲身为满清贵族的后代,对这一点是深有体 会的。 2、社会的原因。殖民地半殖民地时期的中国风雨飘摇、民不聊生,人们随时受到战争 和生存的威胁,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更缺乏起码的生存空间,那么嫁人尤其是有钱人自然就 成了女性生存的最好选择。结婚就是找个饭碗的功利性婚配观念使婚姻具有了交易的特点, 缺少了最基本的真诚前提。著名荒诞派戏剧《秃头歌女》讲述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一男 一女两个人谈的热火朝天,谈着谈着发现两人原来竟然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夫妻。《秃头歌 女》以荒诞的形式写出了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消除的的隔膜。在张爱玲看来婚姻也不过如此 。那么婚姻的幸福指数可想而知。 3、女性的弱点。两千多年间,中国封建社会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将男尊女卑演化 为社会人伦观念、文化心理的重要组成部分。身为女子,终其一生都生活在对家庭和男人的 追随与依附中,不仅完全失去了把握自我命运的权利,也失去了人的主体意识。虽然五四运 动吹响了妇女解放的号角,但是被禁锢了两千年的女性的依附性不是一场运动就能彻底改变 的,她们的悲剧是个人的悲剧,更是社会文化的悲剧。 由此可见,张爱玲的婚恋书写模式与二三十年代的温情式的浪漫式的婚恋书写有着根本 的不同,她将悲剧观融入小说创作中,从而揭示出在当时社会中,女性仍然是弱势群体, 她们无法逃脱社会为她们设定的精神困境与生存困境,女性的觉醒与解放要以社会的觉醒与 解放为前提,否则,女性永远会被排斥在社会分工之外,成为男人的附属品和家庭的牺牲品 。 难成眷属的无奈、利益交换的婚姻,张爱玲用苍凉而浓艳的笔写尽了人间的婚恋传奇, 虽然偏激,却异常的深刻,这比起当时文学作品中描写罗曼蒂克的爱情或革命之路上的爱情 更具现实意义。在中国文学史上,张爱玲是一个 独特的存在,她以自己的悲剧意识构建了一 个世俗而又深刻的婚恋世界,并以婚恋生活为视角引发了社会对女性可悲命运的思考。她敢 于正视女性的弱点,表现出一种强烈而自觉的自审意识,这对于研究女性作为第二性的心 灵世界,建构女性健康的积极的人生价值观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注释: ①②③④ 张爱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87,94,94. 参考文献: [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2]宋家宏.张爱玲的精神家园[M].花城出版社,2000.
收稿日期:2009-11-25 作者简介:王静(1976—)女,辽宁沈阳人,沈阳音乐学院讲师,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 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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